我国传统诵读法的文章学价值

诵读不仅是语文阅读的重要方法,其在写作教学中也有不可低估的作用。近些年,随着“经典诵读”的逐年升温,传统诵读教学也开始扭转近代以来的颓势,受到语文界乃至整个社会前所未有的关注。遗憾的是,人们只看到诵读对于理解、品味经典诗文的作用,而对其促进书面表达的文章学价值缺乏应有认识,其在写作教学中的作用并没有得到应有重视。在写作能力日益重要的今天,我们很有必要对传统诵读法进行重新审视,认识其文章学价值及其在写作教学中的重要作用。

一、我国传统诵读法的历史演变

诵读在我国语文教育史上源远流长、地位尊崇,有着深厚的实践基础和独特的文化魅力。古人注重口耳相傳的“声教”,“乐”成为声教的重要元素,这为诵读的产生积累了原始经验。据史料记载,早在《周礼》中就出现了“诵读”:“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,兴道、讽诵、言语。”[1]这里的“讽”“诵”互通,指的就是诵读。根据《说文解字》的解释,“诵”既是一种能表现语气语调、韵律节奏的读法,也是一种寓景于情、以声传情的表现方式。尽管后来派生出吟诵、朗读等近似词语,但诵读诉诸声音的本义是不变的。

春秋战国时期,随着私学的兴起,诵读诗歌成为学校教育的重要内容。《论语》中已有“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”[2]的说法,其中“诵”就是熟读成诵的意思。《史记》还有“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歌之”[3]的记载,看得出孔子已经精于诵读并要求他的弟子也熟读成诵。由于诵读的方便易行,后来作为重要的读书方法代代相沿,备受重视。王充在《论衡》中提出“经熟讲者,要妙乃见”“积累岁月,见道弥深”[4],意思是书读熟了才能懂得微妙意思,读得时间长了理解得才更透彻;《汉书》载,“太史试学童,能讽书九千字以上,乃得为史”[5],可见诵读已成为当时选拔官吏的重要标准;韩愈《进学解》中称自己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”[6],可以看出“口勤”对于语文学习的重要作用。

而将诵读发展为一种重要教学方法的,则是宋代程朱理学的创始人朱熹。朱熹提出读书有六法,诵读是其第一要诀。他在《蒙童须知》中说,读书“须要读得字字响亮,不可误一字,不可少一字,不可牵强暗记,只是要多诵遍数,自然上口,久远不忘”[7]。他还主张读书要做到“心到”“眼到”“口到”,并且这“三到”中以“心到”最为重要。当时人们对诵读的重视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,元代程端礼在《读书分年日程》里说:“每段要细读二百遍,默读一百遍,背读一百遍。”[8]即便除去夸张的成分,这在今天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。到了明清两代,随着西学东渐的加快和经世致用思想的传播,诵读这一古老的方法已渐露衰落的迹象,但人们对诵读的研究却没有止步。如王守仁根据儿童特点提出“口诵心惟,字字句句,演绎反复,抑扬其音节,宽虚其心意,久则义礼浃洽,聪明日开矣”[9],其对诵读的论述已经触及学生的心理层面。不过从总体上看,明清时期的语文教学已演变成科举制度的附庸,考试采取墨义、帖经、写经义文等形式,这就促使学生“死记经文,熟诵注疏”,诵读教学也在这种死记硬背中走进了死胡同。1902年清政府制定的《钦定学堂章程》规定:“凡教授之法,以讲解为最要,诵读次之,至背诵则择紧要试验,若遍责背诵,必伤脑筋,所当切戒。”[10]从此讲授法越来越受到重视,而诵读则渐渐淡出了语文教学的舞台。即便今天的语文课程改革对诵读有所重视,但其地位与古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。

二、诵读的文章学价值及其在写作教学中的运用

20世纪90年代后,随着社会对传统文化的重视,各种形式的诗文诵读、经典朗诵活动接连不断。特别是2018年9月,教育部启动了旨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“经典诵读工程”,这无疑将诵读法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,诵读在提升语文素养方面的作用正愈来愈受到人们的认可与重视。但如果我们对诵读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理解、品味和积累等阅读层面上,其价值会大打折扣,其在语文课堂上的地位也难以得到有效巩固。因此,评估诵读在文章学、写作教学中的价值显得十分必要。

其实,在古代,人们早已认识到诵读对于写作的重要作用,所谓“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”(欧阳修语),所谓“熟读唐诗三百首,不会作诗也会吟”(清人孙洙《唐诗三百首序》),等等。而十岁左右就能“诵读诗论及辞赋十万言”“诵徘优小说数千言”(《三国志·陈思王植传》)的曹植,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”(韩愈《进学解》)的韩愈,“昼课赋,夜课书”(白居易《与元九书》)以至“口舌成疮”的白居易,连如厕都要“讽诵之声琅然”(欧阳修《归田录》)的欧阳修等,他们在文学上取得的辉煌成就,都不同程度地得益于少年时代的勤苦吟诵。

但是以上多为经验之谈,还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。真正将诵读与写作联系起来考察,揭示诵读文章学价值的是清代桐城派的刘大櫆。他在传统“文气论”的基础上,从“养气”的角度提出了著名的“因声求气”说,主张“在读古人文字时,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,一吞一吐,皆由彼而不由我。烂熟后,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,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,合我喉吻者,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,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”[11]。刘大櫆强调通过诵读来感受文气、积养文气,认为熟到人我相通、化为己有时,就自然能写出好文章。之后的张裕钊对此作了补充:“故必讽诵之深且久,使吾之与古人沂合于无间,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,而究极其能事。……吾所求于古人者,由气而通其意,以及其辞与法,而喻乎其深。”[12]他注意到了诵读对于体味文章用意、文辞、风格、技巧方面的作用,较刘大櫆的认识更为全面、系统。但他们都是从语言形式的角度谈“养气”,“因声求气”也只是积养文气的重要方法,多少带有形式主义的色彩,至于诵读对写作的直接作用,他们均含糊其词,谈论得并不透彻。

诵读对于写作究竟有什么益处?概括起来说,诵读的文章学意义主要在于语感的培养和体式技法的化用上。我们知道,语感是人们在长期的言语实践中养成的一种直接、敏锐的感悟、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;并且语感只能在大量的言语实践中习得,主要包括吟诵、推敲、揣摩、分析和鉴赏等方式,其中诵读最符合语感生成的心理规律。从心理学角度讲,诵读是一种多功能的言语活动,既有视觉、听觉活动,还有发音器官参与其中,它通过眼、口、耳三条神经通道同大脑建立一种网状信号传递,其所形成的信号刺激强度以及使书面语系统内化的速度和牢固程度,要远远超过默读、谈论等其他言语方式。学生在诵读中不仅能积累丰富的语言材料,更能形成良好的书面语感和驾驭语言的能力,从而为写作打下坚实的基础。

另外,诵读对于文章体式、结构模式的习得也有独到的作用。这种眼、口、耳、脑多种生理机能共同参与、协调动作的言语活动,能够把经典范文的写作图式、体式技法潜移默化地迁移到头脑的认知结构中,避免了理性分析和机械灌输的枯燥乏味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文体图式、写作模式的积淀要比语言储备、材料积累更为重要,“不会写”的问题要比“没东西写”的问题更难解决。学生通过诵读,不仅能储备语言材料,培养良好的语感,还熟悉了各种文体的结构图式、写作模式,这使得他们在谋篇布局、疏通思路上有了凭借与依附,这样作文起点就高,进步就快,也为日后“出口成章”“落笔成文”奠定了基础。正如清人唐彪在《讀书作文谱》中所说:“文章读之极熟,则与我为化,不知是人之文,我之文也。作文时,吾意所欲言,无不随吾所欲,应笔而出,如泉之涌,滔滔不绝。”[13]

如前所述,虽然“因声求气”说对诵读的文章学价值认识有限,但对后世影响很大,直接启发了“五四”后作文教学对“文气说”的借鉴和对“诵读法”的运用。夏丏尊、叶圣陶合著的《文章讲话》指出:“文气这东西,看是看不出的,闻也闻不到的,唯一领略的方法,似乎就在用口念诵。”[14]该书明确提出了诵读在写作教学中的运用,强调“领略文章的气势,念诵是唯一的途径”[15]。朱自清也对诵读进行了系统探讨,提出“诵读不但可以帮助写,还可以帮助说”;诵读可以“加速国语的成长”,“促进学生在阅读时了解与欣赏,帮助学生在写作时理顺文脉”。[16]在朱自清看来,诵读不但可以培养“语脉”,而且可以帮助学生形成“文脉”,即为写作提供可选框架。值得一提的是,这一时期黎锦熙关于写作教学的“诵读观”独树一帜、见地颇深,对今天的写作教学有很多启发。

三、黎锦熙“诵读观”的独特性及写作教育价值

“五四”时期,人们开始深刻反省传统教学方式,诵读法也倍遭指责,其在语文教学中的地位岌岌可危。而另一方面,虽然各级学校非常重视国文教学,可实际上“成绩最坏的就是国文”[17],作文水平更是“江河日下”。对此,黎锦熙在《中小学国文国语诵读之重要》中旗帜鲜明地指出,当前国文成绩不好是由于“学习的人忽略了技术第一”[18],这里所谓的“技术第一”就是指诵读技术。黎锦熙认为语文是“口耳之学”,学语文不能不讲究诵读。针对当时语文教学中存在的问题,他痛心疾首地说:“现在国语课本的诵读更不成话了,简直完全消灭了诵读的技术训练。”[19]他反复强调,“作文是国文的技术训练”,“作文真要进步,还需要写作以外的诵读技术训练”。[20]关于诵读的内涵,黎锦熙认为“诵读就是儿童将声音与意义结合的一种‘发表’”[21],强调诵读不仅仅是出声音的读,更是一种言语表达方式。具体到诵读的技术,他提出:“要声音真与意义相结合,便要练习论理的读法——注意词类和句读的断续和轻重;要表现文学的意味和兴趣,就要练习审美的读法——注意声情的抑扬抗坠。”[22]其中“审美的读法”也就是他所说的“美的说话式”,即“文字音调不误,高下、徐疾、抑扬、气度又与自然的审美的说话无殊,斯为上等”[23]。可以看出,黎锦熙不仅认为诵读是声音与意义的结合,还强调要用标准的语音、标准的国语,采用说话的方式来读白话文,这与“五四”时期的国语运动、白话文运动有很大关系。

作为20世纪颇有建树的语言学大师,黎锦熙的语文教育研究常常从现代语言学的角度出发。他之所以提出要在作文教学中强化诵读,是因为当时写作水平低下的根本原因在于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,文字与语言脱了节。在他看来,“文字本来是统一的,语言可一向是纷歧的,拿着纷歧的语言来写统一的文字,自然发生这种畸形的病象”[24]。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,就得先训练用白话文写作的基本技术。所以他反复强调:“作文真有进步,单练习写作是不成功的,国文教员必须注重讲读,注重讲读时间内对于白话模范文的诵读技术训练。”[25]黎锦熙从语言层面强调诵读对于写作的重要性,这除了因为他是语言大师的特殊身份外,还与他主张的“通不通”的审美标准有很大关系。他曾在《各级学校作文教学改革案》中尖锐地指出:“对于四百号的‘语文’基本工具,师生都还运用未熟,纰缪百出,乃但凭霎时间的主观私见,一味做八百号‘文艺’上的笼统批评。‘通’‘不通’的问题还没解决,就净说些‘美’‘不美’的鬼话。”[26]黎锦熙认为语文应以理解语言和运用语言为教学基点,学生作文最起码的要求是做到语言顺畅通达,这也是他极力强调诵读训练的又一重要原因。其实反观今天的写作教学,我们依旧没有走出黎锦熙所言的这种尴尬:很多学生大学毕业,写起文章来依然语病百出、语无伦次;十多年的语文学习竟然连“通不通”这样初级的问题都没解决好,这不能不说是我们作文教学的一大耻辱。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固然很多,但与忽视规范表达,轻视诵读训练有很大关系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作文教学重视诵读训练,直接受益的首先是语言表达,这也是黎锦熙颇具智慧的地方。

黎锦熙的语文教育视野比较开阔,他没有孤立地谈论诵读,而是将诵读与说话、作文相联结,构建起了一个相互贯通、相互促进的教学体系。这个体系中,教师可以自由地将三者随机组合,但是目标都很明确,就是突出“语言训练”这个根本,最终促进听、说、读、写能力全面发展。他提出了白话文讲读教学的“三部曲”:先是“耳治”,即在讲读教学中先不要让学生看课本,而是把全篇内容从学生的耳朵里“打进去”,通过听力训练使学生对全篇课文有大致了解。接着是“口治”,就是让学生用“美读”的方式进行诵读训练,并随时矫正他们的字音、字调、词调和语气。经过这两步,学生对白话文的内容了解和文艺欣赏已达到一定水平。最后便是“目治”,即通过默读的方式深入研究本文。在黎锦熙看来,这三个环节的训练是一个由易到难、循序渐进的过程,学生能从耳到口、从口到心,做到“声入心通”,能将各个感知器官都调动、联结在一起,那么作文时自然“得心应手”,言语表达能力就会得到较好发展。在这三个环节中,黎锦熙格外重视文言文的诵读,提出“文言文比白话文更需要口耳训练,‘声入心通’”,主张“白话文偏要诵读,文言文更要恢复野蛮的背诵,这才算完成了‘技术第一’”。[27]

进入新时代,随着传承优秀经典文化被上升到国家战略,语文教学特别是写作教学也面临着难得的机遇。我们有理由相信,诵读这个古老而经典的方法,必将在新时代的“中华经典诵读工程”以及写作教学中重振雄风、再现辉煌。

参考文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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